【那个不肯快一秒的钟】
引子
父亲的客厅里,那座老式摆钟永远慢五分钟。
不是它走不准,是父亲不让它准。他说,你妈走的那天,就是这个点。于是,我们全家人的时间,都被强行拨慢了五分钟。这五分钟,像一粒硌在鞋里的石子,日常感觉不到,但总在某个关键时刻,让你狠狠地疼一下。
妻子林月是第一个受不了的。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,时间观念精确到秒。她不止一次在我耳边嘀咕:“李诚,咱爸那钟,能不能给调过来?或者干脆换个电子的,省心。”
我每次都只能苦笑:“你试试?上次我想动一下,爸差点没拿拐杖跟我拼命。”
林月叹气,不再说话。但那座钟的滴答声,从此在她耳朵里,就变成了噪音。
麻烦很快就来了。女儿小雅上小学,正是需要建立时间观念的时候。她好几次都是踩着铃声进的教室。老师找我谈话,我尴尬地解释,孩子看错了客厅的钟。老师一脸“你这家长怎么当的”的表情。
那天回家,我第一次对父亲有了怨气。
“爸,小雅今天又迟到了,都是因为您那钟。您看,能不能……”
父亲正戴着老花镜,用一块柔软的鹿皮布,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钟摆。他头也没抬,声音平静无波:“那就让她早五分钟出门。”
我被噎得说不出话。道理是这个道理,可那种感觉,就像你明明知道路是直的,却非要被逼着绕一个弯。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,烧得五脏六腑都疼。
父亲擦完钟摆,又开始给钟上弦。钥匙插进锁孔,发出“咔哒”一声,然后是沉重而规律的“咯、咯、咯”声。那声音,我从小听到大,曾经是家里最安心的背景音。可现在,它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割着我的耐心。
“爸,妈已经走了三年了。”我终于还是没忍住,声音有些发颤。
父亲上弦的手顿了一下,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那慢了五分钟的滴答声,格外刺耳。
他缓缓转过身,镜片后面的眼睛浑浊而固执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可我的时间,就停在那儿了。”
那一刻,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,心里所有的怨气,忽然就泄了。我发现,我们争论的根本不是一个钟,而是两段无法同步的人生。我的在拼命往前赶,而他的,却用尽全力在原地等待。
【第一章:错过的挂号单】
真正的危机,在一个下着雨的周二爆发。
父亲的老毛病犯了,胸闷气短。我提前一周就托关系,挂了省人民医院心内科专家的号,早上八点整。
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,六点半就把父亲叫醒。他依旧慢悠悠地洗漱、吃早饭,然后坐在沙发上,盯着那座钟。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已经指向七点二十,父亲的钟,才七点十五。
“爸,该走了,再不走要堵车了。”林月在门口催促,焦急地看着手机上的实时路况。
“急什么,”父亲摆摆手,指着老钟,“这不是才一刻吗?来得及。”
“爸!那个钟不准!”林月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。
父亲的脸瞬间沉了下来,像六月的天。“我说它准,它就准。”
我赶紧打圆场,半拖半拽地把父亲拉出了门。雨下得很大,早高峰的车流像凝固的沥青。我把车开得像救护车,一路闯了两个黄灯,赶到医院时,还是晚了。
分诊台的护士面无表情地告诉我,八点零五分已经停止叫号,我们的号作废了。
我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,攥着那张作废的挂号单,手都在抖。我回头看父亲,他站在医院嘈杂的大厅里,显得有些无措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他标志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,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。
“……要不,咱挂个普通号?”他小声说。
“普通号下午才有!您这情况能等吗?”我压着火,声音却还是大了起来。
周围的人纷纷侧目。父亲的脸涨得通红,嘴唇嗫嚅着,最终化为一句倔强的辩解:“都怪你,非要那么早出门,在家多等五分钟,不就正好赶上了?”
我气得笑了起来。那种荒谬感和无力感,像两只手,死死掐住了我的喉咙。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能看着他。雨水顺着他的裤脚滴下来,在光洁的瓷砖上晕开一小滩水渍,像他心里化不开的执念。
那天下午,我们还是看了普通门诊。医生说没什么大碍,就是年纪大了,加上天气变化,要注意休息。回家的路上,车里死一般地寂静,只有雨刷器在单调地刮着。
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父亲那句话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一个雨天,我发高烧。父亲背着我,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镇上的卫生院。那时候,他嘴里念叨的总是:“快点,再快点,时间就是命啊。”
我从后视镜里看他,他靠在椅背上,闭着眼睛,满脸疲惫。那个曾经跟我说“时间就是命”的男人,如今却成了一个拼命拖延时间的人。
我突然觉得,那座钟慢掉的五分钟里,藏着一个我从未读懂过的秘密。
【第二章:午夜的“咔哒”声】
医院的事,成了我和父亲之间一道无形的墙。他变得更加沉默,每天除了吃饭,就是坐在那座钟前发呆。而我,只要一听到那“滴答”声,就心烦意乱。
林月看出了我的煎熬,给我出了个主意。
“李诚,要不,你半夜偷偷把钟调了?”她说,“爸年纪大了,觉轻,但后半夜总有睡沉的时候。你把钟调准,他早上起来也发现不了什么,慢慢地,习惯了就好了。”
我犹豫了。这有点像欺骗。
“这叫善意的谎言。”林月劝我,“你是为了他好。再说了,一个钟而已,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。”
“一个钟”,这三个字说服了我。是啊,为了一个钟,父子俩弄成这样,值得吗?
那天晚上,我等到凌晨两点。整个屋子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,月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,给那座老钟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边。
我屏住呼吸,拿出准备好的钥匙。钥匙插进锁孔,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轻轻转动。指针在我的控制下,一点点地,从两点十五分,走到了两点二十分。
我成功了。
我长舒一口气,感觉像完成了一项特工任务。那一刻,我甚至有些得意,觉得自己用一种巧妙的方式,解决了这个家庭难题。
回到房间,我却久久无法入睡。我总觉得,我调动的不仅仅是时针和分针,还有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第二天早上,我特意起早,想观察一下父亲的反应。
父亲像往常一样,六点半准时起床。他走到客厅,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钟。
就在那一瞬间,我看到他的身体僵住了。
他没有说话,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火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地盯着钟面,足足有三分钟。然后,他缓缓地走到钟前,伸出布满皱纹的手,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玻璃罩,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。
他转过头,看着我,眼神里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失望。
“小诚,”他开口了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你长大了,有自己的时间了。挺好。”
说完,他没吃早饭,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
那一天,客厅里那座钟,第一次没有被上弦。到了下午,钟摆挣扎了几下,彻底停了。
屋子里,死一样的寂静。
我忽然意识到,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。我以为我只是调快了五分钟,实际上,我亲手掐断了父亲唯一的念想。
【第三章:尘封的日记】
钟停了,父亲的话也停了。
他不再和我说话,也不和林月说话。他像一个自闭的陀螺,在自己的世界里旋转,不让任何人靠近。家里的气氛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来气。林月也后悔了,好几次想去跟父亲道歉,都被我拦住了。
我知道,这件事,解铃还须系铃人。
周末,我借口打扫卫生,走进了父亲的房间。他的房间很简单,一张床,一个衣柜,一张书桌。书桌上,摆着一张母亲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的母亲,笑得温婉。
我擦拭书桌的时候,无意间碰到了最下面的抽屉。抽屉是锁着的。我记得,这个抽屉,从小到大,父亲从不让我们碰。
鬼使神差地,我在父亲的钥匙串上,找到了那把小小的,已经有些生锈的钥匙。
我打开了抽屉。
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贵重物品,只有一个深棕色的皮面日记本。
我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翻开了它。日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,钢笔字迹却依旧清晰。我直接翻到了三年前,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。
【十月十七日,晴】
“医生说,时间不多了。我坐在床边,握着她的手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她反而安慰我,说老头子,别哭丧着脸,我就是去旅个游,你把家看好。我看着墙上的钟,多希望它能走得慢一点,再慢一点。”
【十月十八日,阴】
“她今天精神很好,跟我聊了很多以前的事。聊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我去看她演出,迟到了五分钟,她气得半个月没理我。她说,‘你这个不守时的家伙,罚你以后都得等我五分钟’。我笑着说好。原来,我们的一辈子,就是从一个五分钟的约定开始的。”
【十月十九日,雨】
“她走了。凌晨五点十五分。我看着墙上的钟,那一刻,我的世界也停了。护士来记录死亡时间,我告诉她,是五点二十分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个谎,我只是觉得,我欠她的那五分钟,还没还完。”
【十月二十日,晴】
“我把家里的钟,拨慢了五分钟。从今以后,我的时间,永远比别人慢五分钟。这样,我就能感觉,她还在我身边,等着我这个不守时的老头子。这样,我就能骗自己,我还有时间,可以再爱她一会儿。”
我的眼泪,一滴一滴,砸在泛黄的纸页上,晕开了一片墨迹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那慢了的五分钟,不是执念,不是迷信,更不是跟我们这些子女赌气。
那是一个男人,对一个女人,长达一生的愧疚和思念。是他用自己余生的时间,为爱人搭建的一个避难所。他不是活在过去,他是想让过去,再多停留一会儿。
而我,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,亲手拆毁了他的避难所。
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,清脆而响亮。
【第四章:无声的和解】
我拿着日记本,走出房间。
父亲正坐在沙发上,看着那面停摆的钟,像一尊雕塑。
我走到他面前,把日记本轻轻放在茶几上,然后“扑通”一声,跪了下来。
父亲的身体震了一下,缓缓地转过头看我。
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指了指日记本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他看了看日记本,又看了看我,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,瞬间崩塌了。他伸出颤抖的手,想要拉我起来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音。
客厅里,只有我压抑的哭声。
林月和小雅也从房间里出来了,看到这一幕,都愣住了。林月走过来,默默地在我身边跪下。小雅不懂发生了什么,也学着我们的样子,跪在了爷爷面前。
“爷爷不哭。”小雅用稚嫩的小手,去擦父亲脸上的泪。
父亲终于忍不住了,他背过身去,肩膀剧烈地耸动着。我们听到了他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,像一头受伤的狮子,在自己的洞穴里,舔舐着无人知晓的伤口。
那天下午,我找出了那把上弦的钥匙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走到钟前,打开玻璃罩,把指针,重新拨回到比标准时间慢五分钟的位置。然后,我插进钥匙,开始上弦。
“咯、咯、咯……”
沉重而熟悉的声音,再次在客厅里响起。
父亲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站到了我的身后。他看着我,眼神复杂。
我上完弦,把钥匙递给他。
他没有接。
他只是伸出手,拍了拍我的肩膀,很重。
“有些话,”他声音沙哑地说,“说了就是一辈子。有些话,一辈子都说不出口。”
我知道,我们和解了。没有道歉,没有原谅,就在那“滴答”声重新响起的一刻,一切都过去了。
【第五章:新的时间】
从那以后,我们家有了一套新的时间体系。
客厅的钟,是“爸爸时间”。我们手机上的,是“标准时间”。
林月再也没有抱怨过。她会在出门前,笑着对我说:“按‘爸爸时间’,我们还有十分钟,按‘标准时间’,我们该走了。”
小雅也懂事了。她每天早上,都会先看看客厅的钟,然后跑回房间看自己的小闹钟。她跟我说:“爸爸,我知道,爷爷的钟是用来想奶奶的,我的钟是用来上学的。”
我买了块智能手表,可以设置两个时区。一个北京时间,一个,我命名为“家”。
父亲的精神,一天天好了起来。他又开始摆弄他的花草,开始在晚饭时和我们聊新闻。只是每天给钟上弦,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仪式。
有一次,我看到他教小雅怎么给钟上弦。他握着孙女的小手,告诉她,要匀速,要有力,但不能太猛。
“爷爷,这个钟为什么这么老呀?”小雅问。
父亲笑了,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。
“因为它里面,装着时间的故事。”他说,“等你长大了,你也会有自己的故事,装在你的时间里。”
那个周末,天气很好。我陪父亲去给母亲扫墓。
墓碑前,父亲放下一束母亲最爱的白菊。他没有哭,只是站在那里,静静地看了一会儿。
回去的路上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小诚,”父亲突然开口,“以后,我不在了,这个钟……”
“我来上弦。”我打断了他。
父亲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。那是我见过,他最轻松的笑容。
“好。”他说。
一个字,却重如千斤。
【第六章:快一秒的爱】
日子就像那座钟,不疾不徐地走着。
转眼又是一年冬天。父亲的身体,到底还是没能扛过那个寒潮。
他走得很安详,是在睡梦中。
医生说,时间是凌晨五点二十分。
我站在他的床前,看着他平静的面容,心里 strangely calm。
处理完后事,家里一下子空了。林月怕我难过,想把那座钟收起来。
“别动。”我说。
我走到钟前,它还在滴答作响。父亲走之前,刚刚给它上过弦。时间,依旧慢着五分钟。
我拿出那把熟悉的钥匙,打开了玻璃罩。
林月以为我要把它调准。
我没有。
我只是把分针,往前轻轻拨动了一下,只拨动了一下。
让它从慢五D分钟,变成了慢四分钟。
林月不解地看着我。
我轻声说:“我爸等了我妈一辈子。现在,他去找她了。我希望他能早一秒,再见到她。”
哪怕只是快一秒,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,最后能为他做的事。
爱,有时候是愿意在对方的时间里,慢下来等一等。
而有时候,爱,是拼尽全力,想为你,追回哪怕一秒钟。
【第七章:时间的传承】
如今,我成了那个每天给钟上弦的人。
那座钟,依然慢着。慢四分钟。
每年父亲的忌日,我都会把它往前调快一秒。我想,用这种方式,让父亲的时间,一点点地,追上母亲。或许几十年后,当我也满头白发时,这座钟,就能重新回到标准的时间。
那时候,他们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,等了我很久。
小雅上中学了。有一天,她放学回家,看到我正在擦拭那座钟。
她走过来,静静地看了一会儿。
“爸,”她说,“以后,是不是就轮到我了?”
我看着她,她的眼睛清澈明亮,像极了年轻时的林月。
我笑了笑,把手里的鹿皮布,递给了她。
“好啊。”我说。
阳光透过窗户,照在钟摆上,反射出温暖的光。那“滴答”声,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,不再是悲伤的纪念,也不是无奈的妥协。
它成了我们家的心跳。
一下,一下,告诉我们,那些离开的人,从未走远。他们只是化作了时间本身,融进了我们生命的每一个缝隙里。
而我们,就是时间的守望者,一代,又一代。